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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法律并非我的初衷,是出自父母的期待。母亲希望我毕业后能进公检法,旱涝保收,岁月安稳。可惜事实证明,人很难在不热爱的事情上走更远,就算磕磕绊绊绕了一大圈,终究还是难逃本心。
开学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搞清了点名的规律,有些课我就开始不去了。法理学艰涩枯燥、行政法昏昏欲睡,听一会儿就走神,还不如自个儿躲宿舍看书。隔壁屋的阿洁,是个独来独往的主,经常揣着一本稀奇古怪的书来敲我宿舍的门,发现我也没上课,就露出眉飞色舞的笑容,施施然进来,在对面桌前坐下。
阿洁长我几岁,想法老成,有时觉得谁也理解不了我,但她能。不过,我从没跟她说过什么。入学几个月,我一直不在状态,阿洁知道我不开心,却不探问,只说喜欢和我待在一起。这让我偶尔会怀疑,她不上课是不是特意来陪我的。我们就像两个作伴钓鱼的老翁,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各看各的书,各发各的呆,在一起很自在。
除了看些和法律毫无相关的书,写点狗屁不通的东西外,我对聚会吃饭唱歌逛街打扮参加社团活动没有任何兴趣,唯一的娱乐就是打乒乓球。每天中午,大家吃完饭懒洋洋爬上床时,我已经晾好一大杯水,下楼直奔球台。打累了回来一口气喝完。要是赶上下午没课,那得打到天黑。
球台前女生是少数,没多久,我结识了一帮各班的球友,有打得非常好的,有爱凑热闹的,还有全程逗贫的。高高大大的黄牙,中午会来宿舍楼下扯着嗓子喊我:“快点儿!等你呢!”我一边拿着球拍往楼梯跑,一边恼火地想,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儿,喊什么喊,他女朋友和我一个楼的,别再误会啊。但是黄牙毫不在意。也许,显赫的家境给了他天生的优越感,他总是带着琢磨人的笑容,晃晃荡荡走路,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我就认定了他是个讨人嫌的纨绔子弟,不稀得搭理他,直到毕业都没改变。
大程和黄牙一个宿舍,他俩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处得特别好。大程第一次冒出来时,穿着大裤衩,趿拉个拖鞋,端着不锈钢饭盒,四平八叉地蹲在台阶上,边吃边看我们打球。中间换人,他放下碗,抹抹嘴,过来和我打了几局。初次见面,谁能知道,此后多年,缘分明明灭灭,会将一些人永远留在过去;也会把另一些人,千丝万缕地连在一起。
班上我关系最好的有两个女生,羊和拖把头。羊是个被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很可爱,也自我,胖乎乎的,跑起来胸前乱颤。她是其他宿舍的,隔着一条走廊,天天来找我们起腻。只要羊在,话题永远离不开爱情。她的每一届男友每一场情事,不只传颂了一千遍,还被发挥出各类版本,成了女生宿舍的快乐源泉。
拖把头睡我上铺,经常探出脑袋找我说话,说完又不及时把头归位,还耷拉在床边思考片刻。我一睁眼,常见一捧黑发在空中晃荡,怪吓人,后来就这么叫她。这姑娘身材瘦小,看似柔弱,爆发力却很强,能一次提四壶水不喘气儿爬五楼。平时聊天,她稍一兴奋,就开始挽袖口卷裤腿,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她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对组织各种增进感情的活动有着令人迷惑的热情,对我一向无理由不参加的行为也很宽容。每次聚会结束,必然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复述一遍,重要细节都不落下。
那一届外班有个同学大家都认识,人红话不多,我们叫他“大夫”。他是南方人,性情友善,待人亲和。平时谁有点头疼脑热,用不着看校医,找大夫就好,他会仔细交代你吃什么药,有时还掏出一个小板子,帮人刮刮痧。一阵风似的,来去飘逸。我觉得他是仙鹤变的。
书是那么厚,课又那么多,背不完的法条,看不完的案例,日子三点一线,慢条斯理翻过。那时候罗老师还没火遍全网,风头正劲的是曲老师,他的刑法课要早早占座,晚一点,阶梯教室的过道和角落都会坐满人。刑诉我也喜欢,主要是老师风格飒爽,全程干货。不过,再有意思的课都比不了食堂二楼炒兔丁对我的诱惑。没到点儿就开始望窗走神,生怕去晚没了。
那个年代院线还不发达,艺术创作却百花齐放。新街口可以尽情淘唱片,学校东门也能租到不少好片子。晚上下自习回来,看见我摞起几本书,把电脑放上去,开始试碟,几个宿舍的女生就会奔走相告:“看电影啦!”很快,各屋的凳子搬来了,零食水杯拿来了,姑娘们各自找位置坐好,关灯,我去点下开始键。这夜晚无限欢乐,大家看完意犹未尽,总要讨论半天。对屋的老大,看着文静得很,发表意见时那嗓门大的简直惊人,能争到面红耳赤。只有一回,我们看《霸王别姬》,后半场一直有人在黑暗中抽泣。结束后,大家默默散了,谁也没多说什么。
2
等脸盲的我终于能认出谁是班长时,已经开学很久了。一天,有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在几个人簇拥下,捧着一大束花,来到我们楼前。捂着脸出来的是隔壁宿舍的杨柳,一个温柔苗条的姑娘。众人起哄中,杨柳害羞地接过花,男方亲友团使劲把班长往前拱,班长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假装挣扎了几下,上前抱住了杨柳。杨柳没有躲,把脸埋在了他胸口。围观的都开始尖叫。
多年后,那场没有一句话的告白还印在我记忆中。爱,只需一瞬间,就能让一个女孩,眼里涌上星光,美得不可方物。
胖羊比我更不爱学习,她生活的主旋律就是爱恨交织。一边和异地男友老潘死去活来,一边三不五时问候下前男友们,对我们批评她“脚踩几只船”充耳不闻。大程是什么时候掉进了羊的漩涡,我们不得而知。只是慢慢的,羊开始不再跟我和拖把头一起吃饭,有时周末也神秘消失了,去找大程开小灶,率先打破了姐妹仨一贯的形影不离。
打球熟识了以后,上下课总能在校园里碰见黄牙,他去哪儿都不爱带女朋友,老跟哥几个混在一起。那阵子他身边多了个陌生面孔,松哥,一个斯文清秀的男生,笑起来很温柔。有一天我坐在球案边等换人,拿了本书闲翻。松哥过来坐下,问我看的什么书。那是本关于抑郁症的绘本,他想借去看,我上场时便留给了他。
不知从哪天起,松哥开始若即若离地出现在我的生活圈里。有时他打电话到宿舍,问点有的没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有时校里校外碰上了,点头笑笑。还有次他找我聊弗洛伊德,我赶紧溜了。不过他始终淡淡地笑,不急也不气。
周末,我在美廉美旁边捡了只可怜兮兮的小奶猫,装包里带回了宿舍。我没养过猫,想给它洗澡又怕被抓,给它吃的它也不碰,只一个劲儿喵喵叫,躲在枕头和床缝间不下来。正发愁晚上怎么办,松哥电话打进来了。“你弄了个猫?”他问。“是的。”“你会养吗?”“不会,它一直叫。”“带着它来找我。”松哥说。
他接过小猫很自然地搂在臂弯里,抚摸着它,温柔地说:“妈妈不会照顾你,爸爸来好吗?”他室友在旁边笑,我赶紧叫他别瞎说。他笑着看看我,继续跟猫念叨。黄昏的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好看的大男孩宠溺地哄着小花猫,他真的会养吗?
不管怎样,那猫后来就成了松哥的猫,听说他经常去钓鱼,弄些小鱼小虾来喂它,养得活泼可爱。在他几度邀请下,我去探望过一次。松哥开心地喊猫:“你妈来了。”猫立刻钻到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他说是因为我总不看它,没尽到当妈的责任。我于是再也不去了。
拖把头那边有了情况。平安夜前突然订了车票,去上海待了几天。回来后整个人容光焕发,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大牌女包,和全套的兰蔻,戴上束发带,哼着歌在桌前捯饬自个的脸。直到熄了灯,才坐到我床边,神秘兮兮地说,那男的是一家电子外企的工程师,对她特别好。
4月1日下自习后,从小收音机里,我们听到了张国荣自文华酒店一跃而下的消息。震惊、惶惑又深感遗憾。疲倦的无脚鸟就这样落向地面,一个闪耀的时代结束了。
那是个艰难的春天。SARS疫情日趋严重,学校开始加强管控,部分选修课停了,有感染的学生被送去小汤山。在校门口,我们看到医护人员一身雪白全副武装,听到救护车长鸣着穿过空寂的街道。只是,初次经历大事件的我们,年轻、无知又无畏,同学间没有什么恐慌气氛,我课后还照样坐公交去市里做家教。途径之处,无不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大街胡同、商超菜场,人影寥寥,偌大的城市空空荡荡。
那时,除了电视和报纸的消息,没有微博即时更新。关于死亡、伤残、悲痛、问责,与灾难有关的一切,那改变了许多人之后人生的一切,似乎离我们还有些距离。食堂给大家发鸡腿,发粽子,年轻老师带着我们跳健身操,司考辅导班的课依然按部就班在上。象牙塔内,护佑着一众安宁。
夏天,疫情渐渐消退,紧张的气氛慢慢散去。晚上,一起打球的同学常聚在球台附近聊天。夜色清凉,和风习习,我们聊往事,聊未来,无拘无束,恣意轻松。有人买来啤酒和可乐分给大家,有人在树木的黑影下轻声絮语。一次,不知是谁放起了音乐,大家便一首首打拍子跟着唱。唱到兴头上,一个长腿男生站起来,跳起了独舞,众人鼓掌。接着,有人开始邀请舞伴,年轻的男女,一对对跳了起来。在最不像舞池的地方,跳出了一幕幕轻灵欢快。
这样的活动后来又举行过几次,但只有最初那一晚,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月色太过皎洁,同学情谊温馨,在我记忆中,成为永恒。
3
现在羊最好的朋友不是我和拖把头了,是大程。大程着了魔似地对羊好,羊过上了外地一个学校一个的神仙生活。对于这件事,我和拖把头都不予置评。唯当局者迷,我们都清楚,大程这份感情就像一个水果罐头,再甜也有期限,而且就快到了。
一天,羊和大程约了进城去玩,晚上回到宿舍,气呼呼来找我们抱怨。说两人白天走了很久,累坏了,本想去个好地方吃饭歇脚,结果大程就拿个饼蹲在路边,看起来特寒酸,她气得要命。拖把头听完,敷衍了两句走开了,我坐在桌前没吱声。羊余怒未消,过来推搡我:“你听我说话了没?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吗?”我不回应,她就一直叨叨。最后,我忍无可忍把书一摔:“我觉得你很过分。你不是把他当朋友吗,朋友还计较这些的?”羊气得涨红了脸,跺脚摔门而去。
我们和羊有些疏远了。没多久,大程来找我,问有没有时间聊聊。中午,我俩站在墙边,树叶婆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他说羊最近不太开心,觉得跟我关系没以前那么好了,说我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和她讲。他字斟句酌地说了半天,大意是希望我能重视这份友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搪塞了几句,心里只想翻他白眼。
松哥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他搞定了楼管阿姨,也没跟我说,突然跑来我宿舍,带了一堆食材和锅,要做饭给我吃。宿舍人打电话到图书馆喊我时,我一脸问号,说,他想干嘛?我不吃,要做好了你们吃吧。大家哪好意思。我不知道松哥究竟展示了什么手艺,总之,听说我不肯回去捧场后,最后他一个人吃完的,接着收拾干净桌子,默默离开了。
松哥消停了一段,又找到我,问愿不愿意跟他去新疆旅游。我又一脸问号,拒绝了。他说新疆很大很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坚决摇头。恋人才会一起出去玩吧,我和他,根本都还不了解啊。
班长和杨柳甜甜的恋爱只持续了不到一年。班长老家的前女友复读后,也考到了这所学校。不知班长挣扎了多久,或是没有挣扎?总之,我看见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环腰的姑娘变成了前女友。那段时间,杨柳没再上过课,自己躺在宿舍,不管谁劝,都不回应,像死了一样。
我以为他们就这么断了,但很久后的一个雨夜,我看见他俩站在校外的公交站牌下,面对面。班长低着头在说什么,杨柳在哭。路灯昏黄,雨雾弥漫,爱情,真让人心碎。
4
一门课还没琢磨透,所有的考试就都结束了。论文让人头秃,好在也过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命运的线索开始呈现不同的分叉。有人参加国考,有人准备考研,有人期望留京,有人打算出国,有人家里早有安排,还有人只能拼拼自己。
冬春交替之际,天寒地冻。大家开始为梦想中的好工作精心制作简历,一轮接一轮地参加本校和外校的招聘会。我们经常一群人在早晨一起出发,赶支或者去市里。不管多早,车站永远挤着一堆人,上车要靠后面的大爷大妈推两把。
为了看起来正式些,那么冷的天,男生都穿着单薄的西装,女生好点,但能参加面试的大衣也远没有羽绒服暖和,还要踩着跟鞋,走不多远脚就疼。在车上,男生大多站着,把位置让给女生。车窗常有关不严的,风透过细小的缝隙钻进来,车厢连接处吱扭作响,寒冷让人昏昏欲睡。有时下了雨雪,雾气腾腾的玻璃上,闪过暗沉潮湿的街景。
在别人的主场,我们大都拼不过外校的学生。在我们这里,机会也并非充裕。学生会的优势多一些,可我又是坚决不进学生会的那类人。除了校园招聘,我们还参加了各种宣讲会,记不清跑了多少场。每次看到登记簿上密密麻麻的校友,瞥见别人简历里醒目的亮点,压力山大。一整天下来,好多简历最后都被用人方扔了,垃圾箱里的白色A4纸堆到冒尖,每一页上,那密密麻麻的字,都是我们曾经的努力,被随意丢弃,被匆匆走过的人踩在脚下,沾满了泥泞的鞋印。
在凌乱的一天结束后,到学校基本都是晚上了。大家一块回来的,常去蜀园聚餐,每次都一大桌人。有一次,谁也没有好消息,都又累又冷又沮丧,坐下来几乎没人说话。点菜的时候,大夫走过来,递给我一瓶加热的露露。那张桌就两个女生,他给我俩每人点了一瓶,捧在手里烫烫的,还帮忙打开。那是我人生中少有的被呵护的时刻,很暖。
还有一次,也是一群人吃饭,大程去买的单,他摆摆手不提多钱,只说他来。一桌子那么多官富二代,都坐等别人请客,笑眯眯地剔着牙,吃的心安理得。那时我就明白,人不分三六九等,但人品分。
闲暇,羊说有个兼职,要我一起去市里。俩人早早爬起来,从宿舍出发了,路上用去了小半天,走了好几条街都找不着,累到发懵。好容易到地方,才发现不过是最廉价的超市门口发传单。我们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出来,往公交站走。路过一个卖毛鸡蛋的小摊,羊闹着想吃,我嫌不干净不让。都走出好远了,她还嘀嘀咕咕惦记,只好又折回去。
在快到地铁的一条街上,我无意间看见,远处高楼上有一扇落地窗,一个女人坐在地板上向外张望,很悠闲的姿势,似乎还拿了杯酒。指给羊看,她哇了一声,手里的毛鸡蛋立刻不香了。我们两个没有工作也没有口红的女孩子,站在路边,羡慕地仰着头看了半天。羊说老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研,家里不知道能给他们结婚添多少钱。我说我以后要靠自己买个房子,哪怕只有小小一间。总之,我们相信,有一天,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家,有明亮的灯光和舒适的床,在那里结束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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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毕业季没有到来,没有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也许,生活可以一直平静下去,不生波澜。
大程还是死心塌地对羊好,他千里迢迢陪着她坐火车去看正牌男友老潘,我不知道他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这还没完,他又拖着羊的行李,送她回老家,送到了也不走,住在她家附近的宾馆,等着她有空时再出来见个面,我不知道他这么自虐图啥。在陌生小城,大程给我发短信,我能说什么呢?遇到不对的人,再好的爱也难逃被践踏的命运。我不能阻止他,也没法鼓励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痴。
从头至尾,大程没说一句难过,可我感受得到,在电话那端,他有多心痛。
杨柳渐渐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但人人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好。你和她打招呼,她有时也笑,可只是勉强扯下嘴角。毕业前,同学聚会频繁,杨柳每场都去,回回喝的烂醉,半夜被几个人连拖带抱地扶回来。有时不肯进屋,一声不吭地坐在楼梯上,头埋在膝盖间;有时在床上低声地哭,有人刚想靠近,她就摇着头哀求:“走开,别管我!”拖把头悄悄告诉我,班长是杨柳的初恋。
拖把头有时也哭,眼眶鼻尖都红通通的,她真的很在乎工程师,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说两人没法在一起。她哭完就跳下床去洗脸,洗完对着镜子拍爽肤水,然后转过头冲我咧嘴一笑,抖擞精神说:“好了!我没事!”
还没到吃散伙饭的时候,拖把头就开始打听经济适用房的事了。她回了趟老家,出人意料地,和一个县的隔壁老王订了婚。老王是个相貌老成的IT男,在北京一家国企工作,薪资可观,很快就能落户。拖把头说自己不爱他也不讨厌他,但老王对她好,适合结婚,感情总能培养的。
黄牙和谈了七年的女朋友在毕业前闹了场分手。没多久他就后悔了,生日那天又联系女友,打算借这个由头和好。老夫老妻了,他以为那不过是次冷战。结果,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对方居然已经结婚了,新郎居然是他一哥们儿。黄牙崩了。
黄牙给大程打电话,哭得不能自持。他不怪前女友,只恨是谁不好,非得是他天天在一玩的兄弟,他那双倍的痛苦和成吨的屈辱,怕是杀了对方也难以平复。没想到,看似放浪不羁的黄牙,也会有被一段感情击溃的时刻。
遭到我一次次铁塔般的拒绝后,松哥渐渐淡出我的世界。临毕业前一个晚上,我从校外回来,迎面撞见他和一个女孩拉着手走出校门。松哥甩开女孩的手,过来打招呼,不自然地说,你才回来啊。我说,你们出去啊。
一顶顶学士帽扔向天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毕业典礼那天,我穿了条绿裙子,拍下几张年轻美好的照片,可惜后来四处辗转,搬家时许多不必需的物品被丢弃,最终一张都没有留下。军都山下的时光,只能在记忆的碎片里拼凑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报到那天,清爽和煦的天气,笑容满面的学姐,记得父亲在阳光商厦给我买的指甲剪,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卡通长颈鹿。记得安顿好后,我独自在宿舍掉眼泪,拖把头拉着行李箱,用大力神掌推开门,带进来的风。记得第一次去十三陵水库散心,走进库心小岛的庙里,仰头看见一尊巨大的观世音菩萨,心中的震撼和抚慰。奇怪的是,我独独记不起来最后我们离校的样子,一点都想不起来。
或许,人的记忆都有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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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夫在学校时没说过几句话,毕业后才渐渐熟悉起来。我去了一家国企,在市场部做投标。医院,在法制科。一个周末,我躺在公司宿舍的单人床上发愣,想着不对口又没前途的工作,深感迷惘,大夫发了四个字给我:“韬光养晦”。
还一次,我被鱼刺卡到喉咙,两天都没取出来,嗓子肿得只能慢慢吞口水,医院,找了耳鼻喉科的大夫给我取刺。他急匆匆带着愁眉苦脸的我上楼,在医生旁边站着,看着我张大嘴巴涕泪交加的丑样,一直抚着我的肩,哄小孩儿一样柔声说,好了好了好了,不怕不怕啊。
从诊室出来,不疼了我破涕为笑。大夫说奖励我大餐,带我去吃水煮鱼,超美味。不知道大夫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他说南方讲究提前一天祝贺,所以,每年,我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祝福,永远是大夫发来的。毕业十几年,一年都没缺过。
还有一个年年都跟我说生日快乐的宝藏同学,就是大程。毕业那年,他考上了公务员,进了法律口,一步步走过来,买房娶妻,儿女双全,成了妥帖安稳的新北京人。我刚从英国回来时,他请假赶来给我接风,怕我时差倒不过来,在酒店外滴水成冰的街上,转了很久都没打电话。又怕我没钱用,揣着个鼓鼓的大信封非要塞给我。春节前新冠疫情爆发,我刚巧在国外,没来得及储备口罩,回京后什么防护物资也买不到,大程把他单位发的口罩,他托人好不容易搞到的3M,统统都寄给了我。
其实,在大程,羊,我之间,有些事我一开始就知道,可当时,我只能装做不知道。因为,他们俩,我都珍惜。到最后,那些没有讲出来的事,终于云淡风轻,成了我们三人开玩笑的常年梗。时间真快啊,一晃,就到了好多东西可以轻拿轻放的年纪了。
松哥后来进了高校,没多久,娶了那个毕业前在操场上跑步时,跟他搭讪的女孩。几年后的一个除夕,他发了条很长的短信给我,说:“三生有幸,十分遗憾。”外面鞭炮雷鸣般次第响起,烟火在夜空中绚丽绽放。有些错过你当时浑然不觉,要在很久以后才明了。我没有回复,按下了删除键。那是他最后一次联系我。
羊这家伙真有福。可以随心所欲谈那么多恋爱,然后挑一个最爱的嫁了。毕业家里找关系进了法院,婚后家务有婆婆照料,还生了两个宝贝儿子。最重要的,至今,都和老潘如胶似漆。至今,都能和当年一样,快乐地生活。如此种种,一般人能占到一条就很好运了,羊全占了,妥妥人生赢家。
我回老家时,有时会和羊约咖啡,约火锅,她还是没心没肺的老样子,我还和上学那会儿一样爱她。更多的时候,我们久不联系,但只要说话,都直奔主题,毫不避忌。她每次都要问我同样的问题:你还一个人吗?我每次都回:哪壶不开提哪壶。
拖把头进了一家国企,在工会,继续发扬她组织活动的巨大热忱。她生了个小女儿,隔段时间就会在朋友圈里发照片。孩子有张圆鼓鼓的小脸,长得很像她老公。我们再也没提过工程师。
黄牙情场失意,牌场得意。他去了一家大银行,升到高管,收入颇丰,是我们这茬人里混得算好的。被前女友一剑封喉之后,他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得了个小棉袄,过上了新晋奶爸的生活。听说他那口四环素牙也整白了。说到底,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只是有些遗憾可以修复,有些将被带进坟墓。
我在大望路边见过杨柳一回,我们相向而行。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认出了她,蓦然一惊,她看上去神情有点木,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站在原地,转头看她走远,想喊但最终没喊。我不确定她是否认出了我,或是不想认。
杨柳的出现又让我想起班长,那个有着宏大仕途心的青年,不管是跟同学老师搞人际关系,还是门门课拿到高分,能跟前女友再续前缘,也能对新女友金蝉脱壳,毕业如愿以偿回老家当了公务员。他想做的,看起来都做到了。可那又怎样呢?我还是觉得他很渣。
阿洁一度失去了消息,这几年才又联系上。她做知识产权律师,离群索居,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不出门应酬。偶尔接母亲来小住一阵,更多的时候守着一只猫。后来那猫从窗口消失不见,阿洁伤心了很久。隔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我们不再是互相陪伴埋头看书的我们了,但阿洁没变,我也没变,还和当年一样,孤独而沉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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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用恰当的词句描绘那段往昔。记忆里的人与事,仿佛海面上闪烁的点点金光,美丽又无法触摸。
那时的我们,贫穷又迷茫,热血又无用,莽撞也单纯,多情亦无情。我们短暂相聚,之后离散,一些人再无踪迹。
曾经,我对人性的看法非黑即白,渐渐才懂得,谁都有自己的灰色地带。没有完美的恋人,也没有不变的朋友。脆弱的关系才会轻易破碎。正是经历过的那些起伏、误解和原谅,才让我们从有所保留到诚恳相对,赋予一段关系绵长坚韧的生命力。当彼此都了解对方真实的样貌,还能长留身边,就是最好的。时间见证人心。
时间也见证选择。毕业后,我走上了和多数同学不同的,看上去很蠢的道路。这些年,除了一腔孤勇,一身疲惫,没再剩下什么。当大家踩着正确的节奏,恋爱结婚买房生子,体味人生的欢愉和苦恼时,我好像置身于一场静寂的梦里,远远望着人间烟火。
没什么后悔的,就算时光倒流,我大概还会重复曾经的选择。因为,在汇入大海之前,所有的河流都有自己的使命,都有它想要途径的远方。没有所谓正确或错误的选择,只有不同的选择。能对此负责的,就是最好的选择。
亲爱的同学,好久不见。还想与你共坐桌前,像当初一样坦率无间,聊聊现在和以后。让我们重回那年夏天,喝完杯中的酒,说:友谊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