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天色已经擦黑了，大院里的家长们不约而同地站在自家门口，唤着各自孩子的名字：“佩佩，亚洲，大林，小欧……快回家喽，不能再玩了。”喊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小伙伴们听到唤声纷纷拿起自己的小板凳，做鸟散状，长长的火车列顷刻间只剩下最后一节尾巴，喧嚣嘈杂的院落也顿时寂静了下来。云儿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那里，她看着家门，没有人来唤她。天完全黑下来了，云儿失落地抱起小板凳慢慢地向家门走去……
云儿家有六个孩子，云儿排行老四，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她是在中间的，就像夹心饼干一样，被上下俩层包裹着，父母看到的总是上下那俩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父亲常年在外忙于工作，母亲操持着家务，六个孩子站在一起像阶梯一样，一个和一个差不到俩、三岁。身单力薄，又不大健康的母亲要照抚养六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委实不堪之重，所以自然是爱大的，疼小的，中间的常常被忽视、冷落，得不到关爱。故云儿的童年就像石缝中的小草，挣扎着成长。吃饭的时候你在不在？天黑了有没有回家？这些都没有人会注意到。也是这种生存环境，使得云儿从小就养成了自觉、独立，隐忍的性格。
云儿出生不久，母亲因奶水不足就在乡下给她找了个奶妈，被送到奶妈家哺养，直到三岁才接回了家。奶妈从村子里的辈分论起，其实应该称作奶奶。
云儿回家后，奶奶十分想念，便和爷爷经常从离城三十多里地的乡下来家看望云儿，有时也接云儿去乡下住一段时日。每次都是爷爷一路背着走，小孩子穿着开裆裤，爷爷害怕受风，就一直用手捂着。
云儿六岁了，上小学了。小小年纪的她很是自觉，无论春秋暑寒，早上总是自己按点起床上学，从不要父母亲去唤醒。放学回家后，先写完作业，就帮母亲干一些必要的家务活儿，空下来了坐在院子的小石桌旁，静静地捧着厚厚的大部头，专注地啃起来。
云儿在上小学时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去乡下爷爷奶奶家度过暑假了。每到暑假来临，她就会像小鸟一样，急切的飞向那片自由，明净，丰富的土地。
奶奶在云儿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就不幸去世了，当时父母亲觉得云儿太小，就暂时瞒着她。直到暑假了才带着她去给奶奶上坟，小小的云儿看见姑姑们趴在一个大大的黄土包上痛哭流涕，她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此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爷爷是个特别善良，勤劳，朴实忠厚的庄稼人，瘦瘦高高的个子，笑起来一脸的慈祥。
爷爷和奶奶共有五个子女，俩个儿子，三个女儿。因此云儿在爷爷家也就有俩个叔叔，三个姑姑。大叔叔从小学习极好，中学毕业后就去了外地求学，之后一直在省城工作，是爷爷家的骄傲，二姑姑比云儿大一岁，三姑姑最小。
暑假终于盼来了，云儿很高兴地来到了爷爷家。她最喜欢跟着爷爷去菜园子里浇水、施肥、摘菜，和在麦场上观看打麦的过程。
一大清早趁着天气凉爽，爷爷就挑了粪桶，云儿和二姑姑，三姑姑提着水桶，拿着水瓢蹦蹦跳跳地，远远跟在爷爷身后。到了地里，先跟着爷爷拔除杂草，然后爷爷挨着给每一株菜苗施肥，云儿她们三个则在小河沟里舀了水，抬到地头，“哗啦”，“哗啦”地灌溉菜苗，就这样一趟一趟地往返，乐此不疲，直到给菜园子灌足了水。爷爷家的菜园子在爷爷的辛劳耕作下，郁郁葱葱，长势喜人，菜品也很丰富：有长长的菜瓜，直直的豇豆，水灵灵的西红柿，绿油油的青椒，还有紫色的大园茄等。劳作了一个上午，接近晌午时分，爷爷便摘一些蔬菜准备回家，云儿和俩个姑姑接过爷爷手中的一条大菜瓜，就迫不及待的跑下河沟洗洗，掰开来分享，咬上一大口清凉、脆甜的菜瓜，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了。回到家，大姑姑已经准备好了午饭，有蒸南瓜，煮玉米，烧土豆块儿等，都是云儿喜欢的食物。自从奶奶去世后，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大姑姑就担当起了操持家务的责任，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缝补浆洗，都是由她来掌管。
七月的暑假，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吃过了午饭，太阳当头，小孩子不怕晒，也不去睡午觉，云儿和俩个小姑姑又相约着去摘杏吃。爬上一道不算太陡的高坡，远远地望去，在一个山垭处，两棵高大、茂盛，似伞状的杏树映入了云儿的眼帘，这是早年间爷爷亲手栽植的。三人一阵欣喜地跑了过去:呵，树上挂满了黄橙橙、金灿灿的大杏，枝条都被压弯了。二姑姑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树，挑选已经熟透的大杏儿采摘，不一会儿就摘满了一小筐。云儿和三姑姑俩人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接住了筐，等二姑姑跳下树，三人便围坐在树荫下，兴高采烈地吃着又甜又面的杏子，吃到每个人的肚子都鼓鼓的，再也吃不动了，才终于停住了嘴巴。
苍穹下，时而有一阵微风轻轻吹过。三个女孩子躺在温馨的的土地上，在树荫的庇护下，渐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麦子开镰了！这是一年中最紧要的时候。天刚麻麻亮，二叔叔就和村中的壮劳力，带着镰刀和粗粗的麻绳上山了。二叔叔继承了爷爷的优良品德，特别能干又吃苦耐劳，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接近晌午，二叔叔他们每人背着象山垛一样大的麦子下山了，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到人影，只见一垛垛的麦堆在缓缓流动……
割下来的麦子卸到了打麦场上，这时候该妇女们上场了。只见头上搭着白毛巾，身着花花绿绿衣衫的女人们麻利地将麦捆解开，铺散在麦场上，不大功夫硕大的麦场就铺满了。日头当空，铁流般的阳光倾泄下来，整个麦场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云儿被这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住了。一会儿，村里的小伙伴们也纷纷跑到麦场上来撒欢，男孩子们在暄乎，松软的麦子上或打滚，或翻跟头。两个小姑姑还有几个女孩子则坐在场边折了麦秸，编织蜻蜓、小猫咪等，云儿也跟着她们学起来。
吃过午饭，二叔叔顾不得午休，就和另外一个青年男子牵了牲灵来到场上，给牲灵蒙了眼睛，套上碌碡，开始碾场。蔚蓝明艳的天空上，偶有几朵白云浮现，火辣辣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也许是为了驱赶瞌睡，抑或是来了兴致，二叔叔一边赶着牲灵一边扯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上个三哥哥，她是我的心上人……“高亢粗犷的歌声响彻了小小村落，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中久久回荡……
日头偏晌时分，碌础碾的差不多了，歇过晌午的农人们陆续都来到了场上。他们操起连枷，男人一排，女人一排，面对面站着开始打麦子。只听的“啪、啪”的声响，整齐而有节奏。伴随着每次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的连枷，脚步也在跟着不停地移动，整个过程紧张、有序、协调，那阵仗、那气氛、似是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之势……麦子总算打好了，大家纷纷放下连枷，有人抬出了扇车，女人们端起了簸箕，开始脱粒。打下的麦秸用大木杈挑起来堆成了高高的垛子，扇车摇的呼呼作响，簸箕随着女人腰肢的扭动，在一簸一簸的飞舞，夹杂着男男女女们打情骂俏的戏嘻声，和满场飞扬的尘土、麦壳，整个麦场一片欢腾。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上映出了瑰丽绚烂的晚霞。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收获了自己的果实。大家围在麦堆前，人人脸上都溢满了丰收的喜悦。在一阵紧锣密鼓的分配后，各自背着沉甸甸的麦子，领着孩子们欢欢喜喜的回家了。
几十年过去了，儿时的印记依然清晰，尤其是这段鲜活的乡村生活，在我不大快乐的童年里，留下了一抹明亮的记忆。
祭第一支钢笔
云儿读到三年级了。三年级是一个标志性的阶段，小孩子好像一下长大、“成熟”了许多。
开学报到的第一天，换了老师，从老师手中接过新课本时，老师叮咛升了三年级就不再用铅笔了，要用钢笔写字。于是父亲给她买了一支黑色的、小小的螺帽式钢笔，笔帽上长着一细细的银色的金属鼻儿，笔杆儿里藏着软软的橡皮管，是用来装墨水的。云儿欣喜得爱不释手，每天上学前都给它的肚子吸得饱饱的，用完了也不放文具盒，而是小心翼翼地别在胸前的口袋里。上学的路上，衬衣口袋外面的钢笔鼻儿有时会被阳光射到，一闪一闪的。云儿觉得很神气，一路脚步轻快。
三年级开始有了作文课，还要记周记。这时候的云儿也开始在课余时间阅读各种文学作品了，每每读到优美的文字和动人的情节，她就会用钢笔认认真真地抄写下来。随着知识的增长，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懵懵懂懂的童年似乎有了些许开悟，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充满了渴望。渐渐地云儿也长起了小小心思，偷偷地记着属于她自己的日记……初夏了，阳光和煦，清风徐来，绿树成荫，花儿绽放，城壕里的水也跟着清冽了。
这天下午放学回家后，云儿紧着写完作业，吃过晚饭，就拣拾了几件衣服，端着脸盆儿匆匆出了院门。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边绚丽多姿的火烧云，给湍流不息、微澜潋漪的水面上，撒下了一层红晕。云儿来到河边，蹲下去用手撩撩温凉的水，就在一块大石头旁放好脸盆儿，专注地搓洗起衣服来。正趴着在石头上搓的起劲儿，猛的听到“扑通”一声响，别在胸前衬衣口袋里的钢笔掉入水中了。云儿吓得大惊失色，急切跳下河去，手忙脚乱地在水中一阵狂抓，可是钢笔已经没有了踪影……云儿呆呆地站在水中，看着湍湍而去的流水，懊恼自责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脸颊上滚落：“为什么走之前不会把钢笔掏出来放在家里？！为什么不知道趴在那里一式一式地用力，钢笔会滑落出来？！”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晚了，粗心大意铸成了错误。云儿想想那支可爱的钢笔，曾陪伴她度过了多少愉悦的时光，可顷刻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想想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育六个小孩子，而她一支钢笔连一个学期都没有用下来就丢了，还要开口让父亲去买新的，这于心何忍？怎么能说得出来？父亲又因此会不会责备她那么不小心？还有明天早上去学校，上课时没有钢笔用，怎么完成学习？老师一定会是一顿斥责，把她撵出教室……想着这种种后果，云儿的心情难过到了极点。
那个忧伤的少年不知在水中站了多久，只看见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下来了。
云儿当时拖着湿漉漉的裤管是怎么走回家的，长大后的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夜晚很黑，没有月亮。
想起当年事，依然泪满襟……
以后，云儿又用过很多钢笔，直至后来有了圆珠笔，签字笔。不过云儿最喜欢圆珠笔了，写起字来光光滑滑的，很是顺手，而且物美价廉，笔芯用完了还可以更换。电脑普及后，就很少再用笔写字了，手指轻触键盘，一行整齐的印刷体秒流出，神奇得令人惊叹！而曾经的普通钢笔，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有高档的名牌金笔则是收藏和送礼的雅品。不过，包包里还是要装上一支精美的签字笔，有需要签名的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鸡的命运
云儿记得小时候家里养了两只黑色的母鸡。这两只鸡别提有多可爱了，几乎每天都会下蛋，很少间断。当时正幼小的弟弟，因此每天可以吃到两只新鲜的煮蛋。而且这两只鸡十分乖巧、有灵性，每次被云儿她们姐妹喂饱了食儿，就悠闲地走出院门，形影不离地在野地里寻寻觅觅，可是，不管跑多远，只要是产蛋了就急急地跑回来，卧在自己的窝里。一到晚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乖乖地卧进窝闭上眼睛，从不吵闹。云儿她们也是坐在院子里吃饭时，经常会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夹给鸡子吃，养得久了，这两只鸡俨然像是家庭成员了。
云儿上中学后，中学生了，家里就又想养鸡了，于是买回了几只小鸡哇。稚拙的小鸡哇叽叽咕咕，步履蹒跚，憨态可掬，煞是惹人怜爱。云儿她们每天放学都要精心地给喂食喂水，小鸡哇也很争气，不久就能扑棱着翅膀满地飞了。一天放学后，云儿一进院子就看到有一只小鸡倒在地上站不起来，赶紧蹲下抱起，发现是一只脚受伤了，还在流血。看着小鸡痛苦的样子，云儿顿时怒不可遏，一向胆怯的她竟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地呵斥：“谁干的？有种站出来！”知道是邻家那调皮小孩儿所为，可也许是被云儿凶巴巴的气势给吓到了，躲在家里静悄悄的，不敢出来应战。发完了脾气，抹掉眼泪，云儿回家找出一粒四环素药片，碾成粉状，撒在小鸡的伤口上，再用纱布轻轻地包裹起来。几天后，奇迹出现了！受伤的小鸡站起来了。看着满院子撒欢的小鸡，云儿也自是高兴不已，而且还有小小的成就感。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想起儿时的琐事，仍然是最触动心灵的……
后来，云儿也有了孩子。
儿子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带着去农贸市场，看到有人挑了两大笼小鸡哇在出售，于是便和儿子蹲下来用手摸摸那毛茸茸的小生灵，养，已经是不可能了。这时小贩开始游说：“买两只嘛，回家给小孩儿当玩具玩。”云儿迅速拉起儿子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把活生生的小生灵当玩具，这太不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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