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奥巴马政府正式公布了“国家微生物组计划”,这是国家层面的政策导向,而我们今天要介绍的是一个疯狂的人体实验,主人公因肠道益生菌的问题长期忍受病痛,为了彻底根治,他决定通过吞噬健康人的粪便,来改造自己的肠道益生菌环境。以这种“粗暴”的方式以自己的身体为实验对象,最终能否成功呢?
昏暗的灯光、杂乱的厨房、斑驳的大理石台面、一瓶酒精、电子秤、试管、带着残渣的锅碗瓢盆、研钵,再加上主人公一缀黄发、T恤衫牛仔裤、裸露的肌肤被纹身覆盖、耳朵和鼻子布满金属环和穿孔,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毒品贩子的老巢。
错,全错!我们今天的主人公身处加州,拥有博士学位。他叫JosiahZayner,正在准备他自创的人体细菌改造工程,他的独眼猫咪JamesBaxter,亲昵地蹭着它铲屎官的腿,厨房里满是露天营地的气味。“哦哦哦,我好像磨到蔬菜残渣了!硬邦邦的。唉,人的肠胃总是不能完全吸收这种粗纤维的东西。”
在随后的4天里,Zayner要将自己体内数以亿万计的微生物通通杀死——包括那些帮助他消化、抵抗病菌的有益微生物。当然,整个过程是在严格监控下进行的,任何微小的偏差都会对他的身体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此过程完成时,Zayner就将抹去自己的微生物特征,变成一张微生物层面上的“白纸”。随后,他会将全套健康的微生物植入自己的身体,就像穿上一套新衣服一样,整个过程被他称之为“菌群移植”(microbiometransplant)。
Zayner的目的并不纯粹为了实验,毕竟他自己的肠道微生物已经折磨他好些年了,切齿的疼痛和胀气早已是家常便饭,通过朋友健康的微生物提取物,他希望可以根治这个痼疾。“也许上天注定了你的一切,但是你至少可以改变你的微生物特征!”
像这样更换全身微生物群的实验前无古人,甚至这样的尝试,都可能是第一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实验的可行性,反而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Zayner用注射器抽了一些他刚刚通过研磨和溶解制成的、棕黄色的粪便悬浊液,并尝试着把溶液注入半个胶囊壳中;粪便中没有消化完的食物残渣堵塞了针管,他只能拔下针管继续注射;当他把两瓣注满溶液的胶囊壳合到一起之后,“这玩意儿把胶囊壳都溶解了!”
有那么一瞬间,Zayner真想跳过这一步,直接干了这口翔;但光想到这个,就让他恶心了好一会儿。最终,他从抽屉里取出了接种环,直接从密封袋里的粪便上取下了固体样品,放入胶囊壳中,一切正常,仅从外观看起来,这胶囊并没有什么特别。吞下了最后几片抗生素,Zayner计划在明天开始他的菌群移植,“我身上的微生物应该死绝了,明天来尝尝这个新玩艺儿吧。”
儿童时代,Zayner医院,因为他的家庭负担不了医疗费用。直到他上了大学,获得了医疗保险,他才开始着手处理自己的肠胃问题——每天如厕4次,突然而至的绞痛会让他在几小时内失去行动能力——医院的治疗手段并没有什么效果,唯一随之而来的,是高昂的治疗费用。“得了吧,还不如自己来。”
这并不是说Zayner开始怀疑科学、怀疑人生了,相反的,他本身就是一位科学家:年,他获得了芝加哥大学的生物物理博士学位,并在NASA阿姆斯研究中心(AmesResearchCenter)当了两年博士后,然后就离开了。
“呃,头衔这事没考虑过,如果非要给我加一个的话,就叫生物骇客好了。”
事后,Zayner很庆幸自己的选择,在家工作也让他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自己业已支离破碎的肠胃——之前,他每天上班前要跑三趟厕所,每吃完一顿饭也要跑一次。每当被问起病因,他总是一口咬定是肠胃溃疡和过敏,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病灶究竟在哪。“管他呢,都这样了,是什么原因重要么?”
久病成良医,Zayner决定拿自己当小白鼠。以身试法的情况在医学界并不罕见,最早有神农氏尝百草,九死一生;年,BarryJamesMarshall为了证明自己找到了引起溃疡的细菌,吞食了它们,果不其然,他得了溃疡,然后获得了诺贝尔奖……
另外一些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年,JesseLazear为了研究黄热病的传播途径,甘愿被感染了此病毒的蚊子叮咬,然后他死了;30年后,俄罗斯医学家AlexanderBogdanov给自己多次输血,力图证明这就是保持年轻的方法,结果他也死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登上人生巅峰,或者丢了小命,也许这就是亲身实验之所以被喻为科学界最“野蛮”的实验方法的原因吧。
粪便从来都是令人作呕的代名词,周边也无不臭气薰天,更不用说它还是传播霍乱、伤寒和大肠杆菌的媒介。但是在19世纪前,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耙耙除了臭之外的问题,其实真的还没有那么臭名昭著。
公元前年的古埃及,粪便出现在了50多种医学处方中;到了公元前4世纪,扁鹊把粪便用作解毒和缓解剧烈腹泻,并被随后的孙思邈和李时珍“发扬光大”;17世纪的意大利解剖学家FabriciusabAquapendente用粪便治疗宠物的肠道疾病。
现代医学对于粪便入药的首次尝试始于20世纪中期,年,美国外科医生BenEiseman怀疑他的4位罹患伪膜性结肠炎的病患是因为服用了太多抗生素,导致肠道有益菌群的缺失,最终引起腹泻。于是,他在用于给患者灌肠的水里加入了健康志愿者的耙耙,用以重建他们自身的肠道菌群。“这疗法似乎成功了,但社会上也没什么反响。”
也是对粪便本能的抵触,这样的成功案例并没有让耙耙入药进入主流讨论中。直到80年代后期,粪便移植才被承认,用于治疗梭状芽孢杆菌感染引起的伪膜性结肠炎,滥用抗生素是此病肆虐的根本原因,年,曾造成美国全境1万5千人死亡。突然之间,粪便移植又变成了救命稻草,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但是,仅仅作为治疗伪膜性结肠炎的手段。
根据美国菲尼克斯的梅奥诊所(MayoClinic)的报告,粪便移植治愈了90%的伪膜性结肠炎患者,“很多患者甚至在接受治疗几个小时之后就感觉好多了。”来自OpenBiome(从事粪便收集的公益组织)的医生兼临床总监MajdiOsman说。然而,其背后的机理却始终让科学家百思不得其解:仅仅是把健康的志愿者的耙耙作为药物服下,一切就解决了?具体操作需要注意什么?有什么副作用?如此多的不确定性以及生理上本能的抵触,让粪便移植疗法无法自由发展。
Zayner并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粪便移植的时间点了,他也从来没有被诊断为伪膜性结肠炎,但是,科学家的直觉让他觉得此种疗法是他脱离苦海的最佳选择,但他不仅需要替换肠胃中的菌群,还需要替换鼻腔、口腔、手臂以及全身的菌群。在研究过程中,他获得了别的灵感——每个人的微生物特征都是不一样的,其独特性可以媲美指纹和牙齿,甚至可以成为每个人的“身份证”。“未来压根没工程师啥事儿。”
15年11月,Zayner正式决定开始他的全身菌株移植计划——如此疯狂的计划从未被提及,唯一与这个计划接近的工程也只是把某人口腔中的微生物“移植”到了小臂;没有人,我是指没有人,计划杀死自己全身的微生物,然后作为替代,植入他人的微生物。
“老专家”纷纷表示,Zayner最好的结果就是病个半死不活。
缺乏临床案例是一个问题,更麻烦的是Zayner得不到皮肤微生物方向研究人员的专业指导。哈佛大学的生物学家ElizabethHohmann的评价言简意赅:“白日做梦,又不是脱了棉袄换羽绒服。对此,“老专家”们也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最好的结果嘛……病个半死吧。”
尽管如此,Zayner甚至还不愿意去检验他所使用的志愿者的粪便,“DIY的实验嘛,就是要让普通民众都可以参与。”而用抗生素杀死全身微生物也与现代医学的观念相左,OpenBiome的发言人Osman说:“理论上我们会建议那些即将进行菌群移植的人停用抗生素(以保证身体对病菌的抵抗力);如果Zayner是梭状芽孢杆菌的携带者,这样乱来会引起他全身微生物免疫体系的崩溃,结果可想而知。”
来自梅奥诊所的肠胃病专家SahilKhanna语重心长地说:“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粪便移植疗法可以治疗任何伪膜性结肠炎之外的疾病。”
然而,这个计划是Zayner深思熟虑的结果,专家的否定并不能阻止他的决心。今年1月,他预定了旧金山机场偏南的假日皇冠酒店,并打算在这里实践他的设想。虽然宾馆的房间也不干净,但总比自己家强,并且自己家中布满了自身携带的微生物,而这是Zayner在这个实验中最不愿意接触的东西。
另外一个让他头疼的事是寻找粪便的捐赠者,铺陈了一大堆“希望你能为科学的进步,人类的发展作出伟大贡献”之后,人们大都无法接受Zayner居然将话题转向了耙耙;最终,他的大学同学Michael(化名)同意帮助他,他让Zayner在他的鼻腔、口腔、大腿手臂的皮肤上取了微生物样本,当然,还有耙耙。如果实验成功,Zayner和Michael就会成为微生物层面上的同一个人。
按照OpenBiome负责人MarkSmith的说法,粪便捐赠人合格的比例大约为3%。“当然,我明白,我是为了鼓励大家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健康。我已经有了觉悟,生病也好,去医院也好,都可以接受;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但不要把别人的选择算到我头上。”
治疗第一天:Zayner站在房间中央,脱光了衣服,换上了黄色的隔离服和蓝色鞋套;我(本文作者)也换上了同样的套装,作为旁观者参与了疗程。
Zayner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整个房间变成无菌室(这可是宾馆的房间啊),他更换了无菌床单,用消毒液擦拭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Zayner自创的治疗计划分为5个阶段,前两个属于准备阶段,他先给自己体表的微生物取了样,以备之后的对比;以及从阿里巴巴和ebay购买了抗生素,以及验证他们的功效。第3步是用四环素粉末仔细地给自己消毒,包括鼻腔和口腔。第4步,吞下了之前自己用固体粪便做成的胶囊!最后,再将Michael的体表微生物涂满自己全身。
来自斯坦福大学的微生物专家ElisabethBik表示:“根本不可能将人的皮肤彻底消毒,你要先把自己搞死,然后才能给皮肤消毒啊。”
计划归计划,终究还是要看实施。之前服用的抗生素让Zayner感觉翻江倒海,疼痛、疲劳、抽筋、腹泻,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整个房间的消毒工作,随后他跳进浴缸,用消过毒的厨房海面搓洗着自己的皮肤,直到他整个人都红成了一只愤怒的小鸟。
随后,Zayner用消毒水冲洗了自己的鼻腔和口腔,水流出时候的颜色难以名状……换上严格消毒过的衣服和牛仔裤,他确认了自己皮肤上的微生物状态,到了下午5点的时候,他带着消毒手套,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准备好的、满满一袋子粪便胶囊——他计划吞下的耙耙大约只有传统粪便治疗过程的3分之1,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指导着他:“好紧张,好紧张,我开始思考耙耙和人生了……”
永久摆脱肠胃困扰的希望鼓舞着他,在Zayner对着窗口深呼吸了几次之后,他举起了胶囊,塞进嘴里,和水吞了下去,整个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在随后的3天里,他计划将他的治疗重复8次。“貌似有点苦,别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苦。”
他也没有忘记下一步,他脱下衣裤,把带着Micheal皮肤微生物的生理盐水涂在了手臂、胸口以及腿上;鼻腔和口腔的微生物也同样处理。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主要危险还是在吞下去的药丸,里面要是有致病菌,医院见。”
之后几十个小时,他只在需要吃东西的时候才离开房间,吃的也是就近解决;不洗澡,看了无数超长的电影——回到未来啊,速度与激情7啊等等;他的女朋友每天都来探望他,但是被禁止接触他身体的任何部位。每隔几个小时,他都会重复相同的吞粪便胶囊,移植微生物的过程。
第二天,Zayner说他感觉自己焕然一新,他不再需要频繁地进出厕所了;到了第三天,他已经完完全全放下了心理包袱,感觉自己的胃又恢复了健康。“我感觉好极了!如果昨天是极好,那今天就是超级好!”
离开宾馆之后,Zayner反而失去了继续疗程的勇气。“受不了了,太恶心了,光想这事就能把我整病了。”
回到家的第3天,Zayner给芝加哥大学的阿贡国家实验室(ArgonneNationalLaboratory)送去了77份微生物样本,来自他自己、Micheal、他女朋友、我,甚至是他的猫咪治疗前与治疗后,用来甄别是否有外界因素影响他的治疗。化验过程需要6到8周时间。
按照官方的规定,粪便移植疗法始终仅针对伪膜性结肠炎患者。但根据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的报告,6千万到7千万的美国公民都罹患肠胃疾病,传统的治疗方法并不能保证根治每一种疾病,于是就出现了Zayner,仅仅用粪便,就能治愈肠胃顽疾,至少该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提议吧?
尤其在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成功的经验可以在网上找到,无论通过Youtube的视频,还是Reddit的论坛讨论,都能够看到关于粪便移植疗法的信息,Zayner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
“自行进行粪便移植的人非常多,”粪便移植基金的创立人CatherineDuff说,“原因大体是因为肠胃问题,但也有不少千奇百怪的原因。”Duff并不主张粪便移植,虽然无数人想通过他了解粪便移植的信息:“不能让人觉得这是一颗救命稻草,因为粪便移植疗法的长期影响依旧没有被深入研究。”
几周后,Zayner参加了新奥尔良的拜尔(德国著名药商)AgVocacy论坛,4、5年前他来的时候,还正饱受肠胃的折磨,而这一次——“我的胃就像打了鸡血,”他在邮件中写道,“我什么都吃,炸鸡排、贝奈特饼(beignet)、小龙虾,啤酒、威士忌、鸡尾酒、伏特加,就像回到了21岁!”不用看他的表情,你就知道他有多兴奋,“我曾经尝试了各种饮食习惯,但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完全脱离如厕的魔爪,我呼吸的是希望!”
前不久,他用Skype联系了我,阿贡实验室的化验结果显示,Zayner的粪便里的微生物,与Micheal的非常接近,也就是说他成功移植了肠胃中的微生物;但体表的微生物移植似乎并没有在他回家后保持多久——很快,他的手臂上就沾上了他女朋友和猫的微生物;至于他的鼻腔和口腔,变成了一锅大杂烩——但Zayner觉得他成功了:“至少用自己的方法,改变了生活!”
当然,我们离“粪便移植”切实可行的结论还有很长一段路——多个成功案例、完全可控的治疗条件、可控的群体,这些前提Zayner都没有满足。来自阿贡实验室、参与了Zayner样品分析的微生物学家JasonKoval证明了化验结果的真实性,但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性让他不敢妄下定论——“这只能算是奇人轶事吧,不能算真正的科学。现在庆祝还太早了。”